Bailey.G

【驷仪】终南

(历史向纵横向结合)

 

一、

夜雨难得。

 

这儿地近秦国边界。四周茫然寂然,车队人欢马嘶的声音如同碎石投入池中,漾开波纹,随即水平如镜。张仪提起下裙,举袖蔽雨,小心地踱着步子绕开泥洼,找个离护军不远但又清静的地方。

 

淅沥小雨,独处听籁,张仪觉得自己的舌头可以歇歇了,否则搅扰万物清梦。转念一忖:什么万物清梦!天下纷扰,谁闲得了。

 

秦国不多雨,地产不及齐楚魏,久战不足,应速速促成连横。张仪深吸一口气,土腥味儿呛得他咳嗽:

 

“咳——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”听着不太正,揉揉嗓子,掰着魏调秦腔再来一遍,“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”

 

乡音难改。可现在,他终于从楚国捡回一条命,要回秦国去了。刻意去魏声、正秦音,他心里像有书简没卷好,非要从头理顺才妥帖。张仪回想着秦王说话的语气,继而便想到秦王神采飞扬的样子。一开口,秦腔自然而然。

 

“终南何有?有条有梅……”他的语气不自禁地柔和起来,“……颜如渥丹,其君也哉?”

 

终南山上有什么?花果草木,悦目而已。赏心者,华服锦衣、气派威严,穿林登山而来——难道他就是我的君王?

 

正是。

 

只是曾经“颜如渥丹”的王上,一天天苍白脸色,一天天华发斑驳。

 

自己有时竟也觉言谈气短。他俯身揉了揉膝盖和:湿寒侵体,行路亦常有入骨隐痛。

 

我还能为秦国跑几次腿呢?

 

张仪又被缠进了没完没了的国事思绪中。无论是蒹葭还是棠梨,念着念着,总不由自主联想到秦国,片刻不得喘息。他摇摇头,彻底放弃挣扎,干脆接着算计起盟楚之后连燕赵横强。

 

 

二、

盟楚之事多劳神。张仪不在,朝堂下群臣沸腾,趁机日夜上书欲穷相国。和当年世家贵族终日请求诛杀商鞅一般。

 

自嬴华战死、逼杀项纹之后,嬴驷的心防忽然裂了一道细微却不可忽视的口子。他越来越觉得死亡像贴身的绸衣,眼前常晃动着死人生前的音容、活人死后的样貌。这是与五国叩关、楚国威胁咸阳时完全不同的危机感。

 

算了,瞧瞧大臣们有什么新花样对付张仪。阴沉沉的天气,窗棂透出几寸熹微光芒覆在秦简上。嬴驷顺着定睛一看,字里行间竟都渗出血来——他用手指颤抖着一蘸,血色便涂在指尖,怎么也磨不去。

 

他一震,“哗”地推开案上的简牍,吓了侍从一跳。

 

“骂他人喉舌谄媚,就只有自己赤心肝胆!”他假意掩饰道,“不中用!都出去!”

 

嬴驷呼吸沉重。他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狐裘之中,依然躲不了发乎手心足底的寒意。

 

他很想找人倾诉。很想把汉中之地从地图上挖下来粘在张仪手上,由他易地保命。很想嬴华还在,他可以宠溺地拍拍华弟的脸颊,再用力抱住他,说:丹阳送人何妨,你回来就好!

 

恍惚中,他听到有人来报:相国回来了!

 

嬴驷一下子从阴间的迷雾里被拽回现实。相国……还活着?他蹭地站起,全身都绷紧了,未出三步便见张仪快走而来。

 

“王……”

 

“张子!张子!”他打断张仪仪态端方的行礼,跨步上前一把扶住,使劲儿捏了捏张仪,“你可是张子!”

 

张仪吃痛,歪歪脑袋,有点委屈:“王上,是臣,货真价实。”

 

嬴驷下意识抿了抿指尖,发现血迹不翼而飞,兴奋得恨不能抱着张仪慨歌《无衣》。张仪母亲那句“君君臣臣,不可一时逾越”却一下子从他的脑袋里蹦出来。他只好僵硬地攥着相国的手,急问:

 

“怎样?有恙否?困顿否,啊?”

 

张仪借着窗外投射的天光,看到秦王面色憔悴。他几乎立刻想到嬴华战死,秦王闻讯悲恸呕血的场景——那时他也在,惊慌之下竟连血都不晕了,只顾得上撕声大喊:“太医!太医!!”

 

因此他微笑:“全然无碍,楚国愿与秦国盟。”至于芈原刺的那一剑,就当是此次使楚后人们添油加醋的谈资。

 

嬴驷这才松了眉头,扭头定了定神,跟着笑出来。

 

“楚国经此一役,不敢再懈怠,重新重用芈原……”

 

嬴驷飘飘然没听进去多少,终于忍不住:

 

“相国!我的大相国啊!切不可再如此行事,你差点要了寡人的命啊!”

 

他满眼真诚。张仪难以理智地思考这是否又是秦王的驭人之术。未及构思作答,嬴驷脱口而出:

 

“楚国不盟也罢,相国回来就好!”

 

张仪觉得这话听着耳熟——对了,王上此言不知对多少人说过,能不耳熟么。

 

夜如何其?夜未央。每当他谈了太久的政务,嬴驷便扯开话题,说些笑话;口干舌燥,便唤内侍上酒。张仪想要推却又一杯苦酒时,嬴驷带着微薄的酒意拦住他,不自知地忘了雅言,用秦腔道:

 

“阪有桑,隰有杨。既见君子,并坐鼓簧。今者不乐,逝者其亡!”

 

张仪的意识也朦胧起来,用秦语道:

 

“冬之夜,夏之日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……”

 

嬴驷闻言,抚掌大笑:“张子,你要谢过那始作俑者!不然,寡人说不定真舍不得你,要你陪葬。”

 

陪葬。张仪猛地一颤,清醒不少,抬头。映入眼帘,是秦王白发如霜。

 

 

三、

秦王日渐疯癫羸弱。和张仪谈国事,谈着谈着,兀然露出孩童般的神情:“咦,相国怎么皱眉呢?”

 

张仪已经习惯了,抱着怀里大臣们弹劾自己的公文,柔声道:“臣老了,看不清字,得眯起眼;眯眼就得皱眉啊。”

 

嬴驷就也眯眼看那些张仪放在案上的军政财工的递送。他会突然来一句:“陈轸说,病中居家之语可鉴臣心。相国酒醉还是说秦语,寡人欣闻。”

 

张仪笑笑,为秦王添茶——他当初打巴蜀时带回的茶叶,王上六清之外的最爱——心里得意和嫉妒混杂:陈轸,你堂而皇之的话可真多。

 

当然也有张仪措手不及的时候。比如秦王想起太子之事了,神智模糊暴跳如雷,抽剑就要砍人。张仪连连后退到书架旁,想求援,又恐侍卫入内见秦王如此模样,难免人心动荡;复又奔至秦王身后,壮着胆子去夺剑——“多谢司马错教我实战”,他想。

 

嬴驷一清醒,头等大事便是认错。张仪低声道:“王上待臣从未有疑,何谢(抱歉)之有?”

 

秦王浑浊的眼睛里仍然闪烁着精明,会意,心照不宣。他盯着相国的眼睑,点点头,继而叹一口气。

 

从默许嬴壮陷害芈八子起,秦王便对张仪说:寡人要扫平荡儿上位的道路。张仪保持沉默,掂量着自己这块太子荡巨大的绊脚石什么时候会被清除。然而直到王上驾崩,他还是活得很好,新王没杀他,反而给了他十数车的金银财宝以及他要的秦半两;除了严君把他一点点从政权中心摘出去,除了奔走列国,骨髓越发疼痛。

 

张仪觉得自己大半辈子都在处心积虑地算计。算计六国诸侯,算计陈轸芈原公孙衍樗里疾乃至现任秦王,也算计秦惠文王——惠文,盖棺定谥了。他很累。到了魏国,安居在相府,摩挲着一枚秦半两,煮茶看百官弹劾自己的文书,轻松不少。

 

魏王也学着秦惠文王把魏人对他的恨意挡住,魏王也学着秦惠文王对他嘘寒问暖,魏王也学着秦惠文王由他折腾陈轸,魏王看见了他手心里的秦半两但从不过问。张仪从泥泞的秦国解脱回到母国,却很悲哀地发现——

 

自己已经忘记了魏人腔调。

 

他在雪地里散步,手里攥着秦半两,秦惠文公称王后始颁的秦国货币:

 

“终南何有?有纪有堂。君子至止,黻衣绣裳。佩玉将将,寿考不忘!”

 

张仪没办法为先王陪葬。但是无论是先王陵,还是张仪墓,都会有秦半两陪葬。

 

自以为魏皮秦骨的势利之徒,最终在大梁长眠。

 

 

 

 

P.s.实在HE不了TAT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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