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ailey.G

【驷仪】无衣

一、

“岂曰无衣?七兮。”

 

吉金新铸,光亮如鉴,已映不出氤氲散形的自己。嬴驷大大方方地凑近张仪案上的竹简,其上只有六字《唐风·无衣》。

 

秦相不写秦国经典,他怎么看怎么别扭,想伸手把“七兮”削了改成“与子同袍”。然而指尖离铜锉尚有三寸,他忽记起今夕何夕,怏怏又收了回来。百般无聊,嬴驷虚空穿过白发的张仪,自言自语:

 

“相国雅兴,尽写这膈应寡人的……膈应寡……鬼的诗。”

 

寡鬼?嬴驷自顾自笑出来。

 

阴阳相隔,张仪不察。他分外认真地专注于笔下秦文,婉转如玉玦回环,张扬如干戈相搏。

 

无人应和,嬴驷笑过几声,越发显得寥落冷清。再转身一览周遭摆设,华贵精致,不似秦相府古拙质朴;端详张仪形貌,老态龙钟,更与记忆里大相径庭。重逢在即之喜蓦地酸涩悲哀起来,他没了自娱自乐的力气,安耽挨着张仪坐下。

 

“如此重逢,寡人该是喜是悲啊?”嬴驷问张仪。

 

张仪听不见,只是继续写道:

 

“不如子之衣,安且吉兮。”

 

 

二、

楚军奇袭蓝田,直逼咸阳。

 

嬴驷一眼便望见了张仪。他不及换下朝服,正忙于运粮草算军辎。弯腰、抱粮草、直起身,弯腰、抱粮草、直起身……文士的裙裾被泥水饱蘸得风吹不动。挪个位置,步态疲累。

 

“相国!”嬴驷慷慨动员百姓完毕,声音沙哑,“如何?”

 

“五千编伍二百老弱;除军籍算刑隶,堪用男丁六千,妇幼黄发有余。计全城战力一万一千——大不足!”张仪心算,忧虑中应答疾速,甚至忘了行礼敬称。

 

嬴驷听得眉头愈蹙,但知人事已尽,不多沉吟,干脆俯身揽过张仪面前的干草:

 

“你歇去。”

 

“王……”

 

“嘘。”嬴驷想尽量少说话,伸出食指抵在张仪唇前。张仪一惊,话被堵了回去。

 

秦人尚武不拘,临危,举国皆兵。贵胄家臣和秦军掘战壕;宫中侍卫与秦军搬投石;公子王孙拿木槌夯死壕壁;黔首宦官扛拒马设置城外。秦王躬亲,无人大惊小怪。嬴驷上首递出军需,下首立刻有士卒接走,行云流水毫不废话。

 

这等氛围,张仪不敢独闲。他悄悄躲在嬴驷身后捡拾遗落的干草,盯着秦王的背甲想了想,又快跑去要了碗水回来:“王上。”

 

“?”

 

“臣不善谋战,倘报军务与王上决断,王上总不能缄默呀……”他递过水劝道,“无汤,我王屈尊将就?”

 

焦躁之中,张仪仍体贴讨好,嬴驷瞧着不禁心软。接过饮尽,喉间舒坦不少,冲张仪眯起月牙眼故作嫌弃:“相国真将就!瞧瞧,你相服都成什么样了,啧……”

 

张仪低头掸了掸朝服,想接话滑稽,却实在轻松不起来——眼下周转维艰,楚国发兵和自己欺楚难脱关系,他隐隐内疚。

 

“战毕,寡人给相国亲定新装!”嬴驷玩笑地钩钩张仪的胡子,“一定要把对面臭美的芈原比下去!”

 

秦王拿敌军刻意逗趣,神态活泼。张仪知是安慰,只得放下烦躁,摇头大笑。

 

他们弯下腰,又抱了满怀干草。

 

 

三、

嬴驷给张仪添置的新衣不再是浅色,而是和自己常袍相似的色系。花、草、鹿、鸟,繁章纹,精质地,温文稳重,在暗色调的衣袂上衬出考究来。

 

秦国染料没有楚国的鲜艳,张仪也不会采花佩戴,自然比不上芈原。不过张仪往廷下一站,依然醒目。朝臣们规规矩矩的一片墨绿墨蓝黑甲白袍,唯独张仪的朝服是檀木颜色,腰间的相印与佩玉相击,声音清越而利落。

 

嬴驷很满意。公子华战死丹阳,朝议时他再不敢往王弟曾经的位置看去,便把目光停留在张仪身上。莫名地,会愉悦一些。

 

直到张仪提出割地盟楚:“秦国胜,惨胜。为国之王不可意气用事啊!”

 

秦王的镇定僵在脸上。嬴驷热血上涌,气得拍案而起,呵斥张仪,暴怒离廷。

 

议论顿时不绝。张仪四顾惶然。群臣凑在一起,指点激愤;严君更是怒目——毕竟嬴华也是他的幼弟,张仪提出割舍的汉中,每一寸都浸没着公子华和秦人的血。

 

“到底战死的不是魏人!”“匪夷所思,寒心!”“秦人枉死啊!”……

 

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武将按制被甲,文臣统一朝服。张仪回身,大殿上无一人和他穿着近似的衣袍。

 

张仪无比直观地意识到:自己成了孤臣。

 

他俯首低眉,对无人的王座和恼怒的严君深深拜揖。后退三步,离开前廷。

 

 

四、

不知幸与不幸。楚王记恨张仪诳楚,宁舍汉中,只要张仪。

 

张仪的新衣在楚国死牢里又变得品相破旧。老昭阳如果看到,大概要乐得再死一遍。为了他老人家不诈尸,张仪设法曲通郑袖获救;为了他老人家不含笑九泉,张仪临行附赠楚国盟秦。陈轸说,他是为秦舍命,非势利之徒所为;张仪不耐地自嘲:“陈轸先生高看!”

 

归秦,  靳尚送来华服。暗香浮动,触之如美人肤脂。  

 

他掂量一下,赞叹其精良,退还。

 

张仪先回了秦国相府。方欲更衣面王,便有人送报:王上赐衣赐锦,允相国告假三日。

 

接过衣裳布匹细看,依然是檀木颜色。每一件都暗绣着归燕,每一匹都软和上乘。他一下子忘记了离秦时的自哀,抚着锦衣微笑。

 

玄鸟归巢,燕子是秦室图腾。

 

 

五、

惠文王薨,公子荡即位。新王好着铠甲,张仪在秦国彻底找不到“与子同袍”的对象了。

 

秦人刺杀张仪未遂。群臣日夜上书诋毁:损秦而益母国不伪,盛名之下其实难副,言而无信国之大患……张仪都快信了。但非议背后,无非一句:张仪,快腾出位置让我们当当相国吧。

 

张仪轻抚着先王所赐的锦衣布匹,青燕归巢、成鸟反哺,实在讽刺,索性不穿了。穿在身上,耀武扬威给谁看呢?六国,还是七国?

 

他最终还是回了故乡。新王赐珠玉满载。张仪看着深深的车辙印,想起故乡有句话:

 

南辕北辙。

 

 

六、

“岂曰无衣?六兮。”

 

回想起来了。少年学《诗》,太傅说过:“秦不畏死,‘岂曰无衣,与子同袍’;他国小器,‘岂曰无衣,六兮’,徒哀故人辞世。”

 

张仪笔尖一顿。嬴驷这才发现,张仪身上的衣服是魏国样式;但隐隐约约地,布料上暗绣着一只只燕子。他恍然大悟,张仪其意何指。

 

归燕。那原本是希望张仪出使列国,平安归秦之意。嬴驷揪心:公父要禅位商君,却令自己引为警示,车裂之;自己重蹈覆辙,把张仪护成了孤臣,归秦反而遇险。

 

嬴驷猛然想到,张仪对这一切心知肚明——他会不会以为,我是耍了君王权术,有心孤立他于朝廷?

 

“相国?相国!寡人并无此意!”他一时着急,“你什么时候能和我说……不不!张子……还是晚点儿见到寡人的好……”

 

张仪总感觉案前的烛火摇曳得很欢。黑底赤焰;玄衣红章。他突发奇想,对那盏灯说:

 

“不如子之衣,安且燠兮!——王上,地府阴寒,你不给我半匹白素,害我没得做寿衣!”

 

嬴驷闻言,心心念念的秦风脱口而出:

 

“岂曰无衣,与子同袍!”


评论(9)

热度(76)

  1.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