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ailey.G

【驷仪】狂奔

一、

公元前309年秋。风雨如晦。

 

张仪行走在钟山的秋林中。他放轻脚步,屏息倾听着周遭的动静。

 

有巨龙沉重的呼吸声,闷若惊雷。

 

张仪狠狠心,往那烛龙栖息的渊涧溯去——

 

至少,别让先王再唱什么“未见君子,忧心如醉”。他想。

 

 

二、

“秦相?”

 

赵王稍前倾,端着酒爵提醒张仪。

 

“哦!”张仪猛地回神,“失敬失敬。外臣思及芈王妃与公子稷,一时忘情,还望赵王恕罪。”说着举杯深揖,恰掩去神情。

 

赵王微笑:“无妨。赵秦同宗,寡人与秦盟好,长久之计岂在小节!”

 

长久之计。张仪暗自苦笑:区区数月便即背盟,谈何长久。

 

但他还是将醪糟一饮而尽,倾杯示意,笑得人畜无害、分外真诚。

 

秦王派遣相国张仪来燕赵求盟,说实话,赵王有些费解。燕国大乱,气象朝不保夕,秦素来惟利是图,大可不必此时扶燕;想来原意是要趁机带回公子稷,赵国如今强势拦下,张仪是否记仇?

 

赵王原本要再留张仪几日,仔细摸摸秦国对燕赵之地的态度。如有必要,退让秦国几分薄利也无妨。无奈邦交一向胆大心细的张仪竟执意请去,见过芈王妃与公子稷,转身便车马俱备,已在归秦的官道上疾驰。

 

“相国大人,”护军的秦将见张仪停驾下车,不明就里,“怎么了?”

 

“不坐了,慢悠悠晃到几时!弃车,乘马。”张仪在车夫的帮助下换了辔头,自己挑了一匹马,坦然道。

 

“大人?!”秦将吓了一跳。相国已非青年,身居高位,出使燕赵顺利无阻,全没必要逃难似的弃车赶路。他不禁想劝,却被张仪按住:

 

“无需赘言。只是奔走频频,久违秦地,渴念王上。幸苦大家与我张仪任诞,快马加鞭了。”

 

秦将疑惑,但终究拗不过相国——面对倾危利口,他还有自知之明。

 

多说无益。张仪踩着小木凳翻身上马,提缰扬鞭,向咸阳而去。

 

 

三、

披星戴月,日夜兼程,张仪仍是惴惴不安。总有一种预感,明镜似的悬在张仪心头。

 

咸阳城外堆积着厚厚一层雪,朔风一吹,纷纷扬扬地糊住张仪的眼睛。他松了缰绳,抹开眉梢眼角的雪,左右打量一番咸阳城——没有白幡!

 

“烛龙诚不我欺!”他大喜过望,只想到侥幸成真,把来时的不安给忘了干净。

 

他骑马缓步经过咸阳外郭,但见百姓勤勉生息。秦人见到张仪身后两队秦军,推知他身份显赫,都侧身揖拜。

 

张仪真如归乡般亲切。情不自禁地点头还礼,大悦。

 

咸阳宫近在眼前。张仪下马,大步流星地从侧门入宫。

 

“相国。”“大人。”“张子。”

 

宫内的侍卫臣僚们哪怕见张仪不多,也认得出他——相国往往带着使臣符节,举手投足人如其名,言行却与仪态大相径庭,狡黠无赖:对外不谈;单是秦廷内被他挤兑过的大臣,可以从咸阳排到栎阳。但张仪待秦国如何,人人心知肚明。因此每当他们看到张仪行色匆匆忧国忧民的样子,大抵都说不出滋味。

 

现在,秦相又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,他们却多了点微妙的同情。张仪为人极为敏感,敏锐地触知了不同。

 

他心里“咯噔”一下:人心有变,必然是人事有变。

 

喜悦霎时黯淡了。张仪主邦交,沉浮喜怒司空见惯,口头不显山不露水。然而,他忍不住越走越快,直至狂奔。

 

宫室中隐约有哭声。

 

他莽撞地推开秦王常居的偏殿大门。

 

没有秦王。没有史官。没有侍从。只有一身缟素、跪坐着抚案低哭的严君刹住声,抬起头,与张仪面面相觑。

 

张仪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,在嬴疾悲痛而讶异的注视下,跪倒在地。

 

大喜大悲。

 

 

四、

张仪只赶上扶棺出宫。

 

他又一次听嬴疾转述王上临薨,回光返照;又一次被告知王上薨于王后怀中,披头散发,灰败可怜。

 

“未见君子,忧心如醉。如何如何,忘我实多!”

 

这唱词阴魂不散,萦绕在张仪耳畔。

 

如果我不出使燕赵?反正出使了也不过功亏一篑。

 

如果我不去找芈王妃与公子稷?反正找到了也无可奈何。

 

如果我再试一次?反正该见识的都见识了。

 

于是第二次,第三次,第四次。

 

“未见君子,忧心如醉!”

 

第五次。

 

张仪总算见到了他的王上。

 

 

五、

他不敢相信这是秦王,秦惠文王。臭烘烘,蓬头垢面,呆滞蹒跚,走在城郭之中。像他不武不信的武信君,一位不惠不文的惠文王。

 

张仪从马车上跳下,奔至神智不清偷跑出宫的君王面前,听到他念着:张仪,商鞅……张仪,商鞅……

 

“王上,”张仪轻声道,“臣回来了。”

 

嬴驷像是没听见,只顾挡开他向前走。

 

张仪想到最开始,马车经过城外缠着缟素的木辕。喉间一涩,声音也沉郁三分:

 

“王上,张仪回来了!”

 

“……张仪?张仪回来了!”嬴驷突然反应过来,死死扯住张仪的大袖。直至被安置于车内,秦王还是死死攥着相国的袖子不放,反复仍是:张仪,商鞅……

 

张仪躲在车帘后,躲在秦王的疯症后,委屈痛苦阴郁忧虑与狂喜一涌汹汹,泣不成声。泣不成声,依然压抑着气息,干流着泪,不敢让他人察觉。

 

车夫隔帘问:“相国,往哪儿去?”

 

张仪尚自哭泣,却平稳道:“就近,相国府。”

 

 

六、

秦王被领着沐浴更衣,相府内焚香温酒。张仪在嬴驷身边坐下,想亲自帮着秦王束发,侧耳听见:

 

“既见君子,并坐鼓簧。”

 

张仪诧异,前探过身。嬴驷一把反抓住张仪衣襟,张仪顺势跌到他身前。

 

“相国,”嬴驷笑眯眯,“好大的胆子。把寡人藏在相府,不怕王后苦找不着?”

 

“王后与公子壮迟早会打听到的。”张仪应变。

 

嬴驷揣手:“不怕算账?”

 

张仪索性起身跪坐:“臣舌在人在。”

 

“寡人大快!”嬴驷振袖,“便留在相府三日——相国莫劝,容寡人放肆一回?”

 

“喏。”张仪情知此时宫中政有嬴壮,谋有嬴疾,秦王已被架空,“王上可否也容臣放肆一回?”

 

“说!相国放肆多少回了?寡人容你十数载,怎么到相国嘴里显得是头一遭呢!”

 

“臣没去燕国,也没去找芈王妃和公子稷。”

 

一时沉寂。

 

片刻后,嬴驷缓缓开口:“寡人也不打算让相国去连横了。”他按住张仪双肩,“怎么说呢……总归是要背盟的。尘归尘,土归土——说到这,张仪!”

 

张仪显然没料到秦王如此反应。原本“提头来见”的话都备好了,正面无血色,想铺垫些缓和之语。

 

“张仪!寡人要你活着。寡人薨——毋需讳言,明摆着——你便逃。逃!”嬴驷殷切道,“张子若念故人情谊,为寡人再去魏国潜伏如何?”

 

商鞅。张仪知道,商鞅被杀后五马分尸,是眼前的秦王所为。他的手上沾了血,他太了解那血是如何沾上的:群臣积怨,利益受侵,旧王权臣,新王不喜——自己占全了。车裂商鞅是他一辈子的阴影,而自己正步其后尘。

 

令张仪意外的是,秦王目下是清醒的,却连修盟都搁置一旁,反而给自己找活路。

 

张仪点头,看着嬴驷,只想把命给他。

 

嬴驷撑不住疲倦,精神一弛,便昏睡倒入张仪怀中。张仪不敢惊醒秦王,挪近暖炉,蔽袖护住嬴驷,就案浅眠。

 

他们梦见在郊外的雪地里牵着手狂奔,一路狂奔到函谷关外,狂奔到云梦泽旁。嬴驷一挥衣袖,问,这儿是哪?

 

张仪举着火把,哈哈大笑,回答:

 

秦!

 

 

七、

烛龙,长千丈,居钟山,睁眼天明,阖目入夜。岁分四时,烛龙为秋之降龙。

 

——卿可令春秋倒叙,何妨让寡人见见相国?

 

——相国?哦,你是秦惠文王吧。

 

 

八、

张仪醒来时,是公元前309年秋。魏国大梁风雨如晦。

 

一声闷雷,如同烛龙伏渊而鸣。

 

张仪茫然。究竟是我梦见了秦王,还是秦王梦见了我,抑或是真的宇宙堪覆,我找到了钟山上的烛龙?

 

他不由得想到庄周梦蝶。摸摸脖子上的浅痕,庄子手抖下的劫后余生。

 

大概是从咸阳宫一路跑到云梦泽太费力,张仪发觉自己累到动弹不得。行将就木,这便是了。

 

他忽地一笑:

 

才见过一面,现在又要去找王上闲聊了。也好,很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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